这个宅邸里的人,哪个不怕老爷。
平日里慈眉善目,胡髭下丰润的双唇似笑非笑,往太师椅里一坐,与邀请的好友品茗论道,相谈甚欢时没了架子,还以为他是什么温柔敦厚的老学究。待会谈结束,外头阴沉的天色就降到他脸上,老爷的气从来是撒不完的,他一声怒斥,所有奴仆都跪在地上吓得发抖。
人命本就不值钱,更别提老爷不喜欢的,都死了才好。
大太太是个没脑子的,竟和人私通,遭受软禁期间奸夫被乱棍活活打死。正值春日,花园里草长莺飞,阵阵微风挟着血腥气拂过脸颊,老爷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欣赏了全程,嗅着手中佛珠散发的一点暗香,末了给我使了个眼色,茶色圆镜后的秀眼显得他分外无辜,仿佛一切与他无关,可那漆黑眸子里翻涌着毒潭泥淖,巴不得一切不称心的事物通通溶解腐化了。我会意,吩咐那些莽汉把惨不忍睹的尸体拉出去,省得败坏老爷赏春的兴致。
不久大太太病逝,尸体被丢在那奸夫所在的乱葬岗上,也算圆了那对狗男女的夙愿。事实上大太太真正的死因只有我和老爷知晓,是我自作主张,用一指甲盖砒霜混入茶水让她香消玉殒,换来了老爷的清净,老爷还夸我机灵,懂得看人脸色。那是自然,我从小被老爷收养,当狗当惯了,就算老爷不说,我也能将他的心思猜出大半,大太太惹老爷不快,死算便宜她的了。
让我不解的是,那个死去的婆娘留下的贱种却能活着。老爷下令烧死她的当晚,林婆动了恻隐之心,没把那个奶娃娃丢进火坑里,犹豫不决时被老爷碰见了,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,撞到桌角昏死过去。那时我走过去把她怀中的婴儿抱起来,没等我开口请示,老爷便将佛珠挂在虎口上,朝我伸出双手要抱孩子。
我连忙将那温软的一小团放进他怀里,孩子也不怕他,咿咿呀呀乱叫,还伸出小手摸他的脸,老爷温柔极了,露出母亲那般慈爱的微笑,细着嗓音哄她睡觉。
“有意思,留着吧。”
抱了一小会儿,老爷就厌了,转身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,饶是已经习惯了老爷的喜怒无常的我仍感到猝不及防,幸亏我眼疾手快,否则摔坏了老爷的玩具就不好了。
如今府里没了那些莺莺燕燕,哪里都是清一色的墨色与褚红,像极了老爷的心肠。老爷视人命如草芥,妻妾要么被他逼死要么被打死,对爱人尚且如此,对奴仆更不必说了,我能活到现在也算是福大命大。
自从大太太死后,苏州特工站站长周知非频频上门拜访,说是来宽慰老爷,但谁都不信。我对那个笑面虎的印象实在说不上好,尽管他长得像极了老爷,可那脑满肠肥的模样和老爷清心寡欲的精瘦体态迥然不同,想必平日里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。一身西服盖不住丰乳肥臀,还把衣摆撑成裙摆似的,坐下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布缝拉扯的声响,马甲将腰身勒得死紧,不知平时崩掉了多少颗纽扣。
生了个大屁股,非要塞到老爷已经坐着的红木镶云石椅里,把原本宽敞的单人宝座挤的满满当当,说是想和老爷促膝长谈,巴不得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——什么毛病?我给他端茶送水,心里却在唾弃:一个男人生得如此不堪入目,跟揽客的丰满娼妓似的,如今还来勾引人家老爷。偏偏老爷很赏识他,不仅没有动怒,还把周知非奉为流水知音,也不知是哪门子的流水。
传闻周知非出生名门望族,一表人材足智多谋,但包裹在禁欲西装下的丰腴身子也给他招惹了不少情债。那些风流轶闻听得我都害臊,什么膀肥腰圆承欢名器,什么胯间女穴汁多肉软,若真要那么玄乎,更不能放他出来祸害老爷了。我瞪着他,他也回看我,对我的敌意不屑一顾,顶多与老爷咬耳朵,音量不减,反倒让我听了个真切:“老爷,你那个下人什么来头,总这样盯着我,该不会以为我想对你图谋不轨吧。”老爷瞥了我一眼,摆摆手让我退下,对周知非道,“你理他作甚,再说了,你家那个能好到哪去?”说罢两人沉默了两秒,心照不宣地畅笑出声。
关门前,我透过门缝望去,仿佛窥见了什么深闺美妇们的夜聊场面,一个两个生得那样阴毒魅惑,动人的下垂眼悠悠地瞥过来,上下打量我,好似在审视我身为男人的尊严,一时看得我心生暗火,忙不迭合上门退下了。
这一切都怪周知非,他一来,就像是往充斥檀木气息与茶香的书房里释放了流涎的妖兽。老爷狠戾决绝,但生在权贵世家,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,娇贵了一辈子,在我心中宛如浸在水墨中却不沾液滴的白莲,周知非那艳俗玩意儿凭什么巴结老爷,又有什么资格顶替大太太的位置。长着一双圆眼,却似狐狸那般,也不知把我的心思摸清了多少,面对我总是一副暗自发笑的模样,甚至还在夜里闯入我梦境,朝我耳畔诱惑地吹风,说着虚实不分的话:你真不想要?你可以把我当成老爷——
我猛地惊醒,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深夜万籁俱寂,隐约的潺潺流水声从门缝里渗入。奴仆与主人的房间相隔甚远,我本不该聆听到这种声音的,或许是欲望作祟,鬼使神差地将幻听当作真实